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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07月23日

又见星辰

█沈诗琦

WY小区在路边上,和公交车站就隔着很窄的自行车道。小区是因为当初要扩建马路才挪进去,缩在了一个地势极低的地方。每逢下雨,都看得见从小区深处深处一条长长的软管,一台机器在外边轰鸣着抽水。

我曾听人戏称过:“这小区估计要被水冲走了。”

确实如此,我对WY小区的记忆是潮湿的。那种潮湿的味道源自于长满青苔的小路;狭窄的巷子中弥漫的闷热的空气;不知何处的虫鸣犬吠;灰蒙蒙的纱窗和吱呀响的门,不过倒也不是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暗沉,门里也会有个亮堂的画室,散发着墨香和宣纸的沙沙声。我的记忆在潮湿里温润地发芽,如今已葛藤蔓蔓。

“周老师再见!”

我走进小区,凭着久远的记忆用脚印摸索前行。一扇红色的门越来越近,我眼看着它被一双稚嫩的手推开,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,两只细细的马尾一上一下的欢快跃动。紧接着,门里紧跟着出来一个年轻但成熟的人,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干透的宣纸,回头像是在冲房里的人做最后告别。我看见她抬起手,手掌上下挥动,做出再见的手势,快走几步赶上那个稚嫩点的,拉着孩子走了。

门没有关,我加快步伐走去,发现里屋的门也还开着。有个中年女人背对着门站着,一头油亮亮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低马尾。

这曾是我熟悉的模样,她的背影,似乎也未曾被十年的时光侵染,一如当年模样。

“周老师,萍萍画好了吗?”我进在大门,不敢走上里屋。

她回头,那双有些外凸的眼睛大量了我一眼:“你是萍萍姐姐吧?萍萍说今天姐姐来接她。”

周老师没有认出我。

“是啊,她奶奶今天有点事情,我刚好顺路,这才来接一下。”

“进来吧,进来吧,外面蚊子挺多的,有没有咬到?”

我确实被蚊子咬得不行。周老师向我指了指门口的鞋套——十年前也是这样,似乎连鞋套都还是同一批似的。

画室的布局自然是变了,但又似乎没有变。黑板还是那块黑板,上面还画着简笔画。靠墙一溜的长桌子上摆满了笔墨纸砚,桌上铺着厚厚的毛毡,满是墨水和颜料的印子。桌边站着四五个人,无不是在画国画。萍萍在最里面站着。

“萍萍这次还挺有进步,这孩子,她还想学山水画,”周老师在我身后关上门,“她说他姐姐以前画山水的。”

是啊,她姐姐。我曾学了五年国画,我在这桌旁站过;在这笔洗里洗过笔;从颜料中找出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花青。所以是不是,这块毛毡的颜料印子中也是我的一笔?

“是啊,我学过国画,后面因为学业问题就暂停了。”

“这边好多孩子也是这样。好多也是说要中考或者高考,就不来了。”她去招呼萍萍,告诉她可以收拾好东西跟姐姐走了。

周老师没有认出我。

萍萍兴冲冲地看了我一眼,捧着笔洗,小心地往里面的一个房间走——洗手间还是在那里呢。

“周老师教了那么多年也挺了不起的。”

“好了,以前美院出来的,就想找个地方教教学生,也不算浪费自己学的东西——你学画画也是为了特招吗?”

“不不,我只是为了兴趣而已。”

“那是真的挺好的。”

我记得很久以前,周老师说她不愿沾染上太多学院派的东西,不想去外面开个辅导班只为带比赛而教画。她曾说:“这样子出来的学生是成不了画家的,顶多是个画匠。”那天我正在画一幅画,画上有无数黄澄澄的星星。周老师说:“星星用油画棒画,这样上水粉的时候颜色才不会被覆盖。”

周老师没有认出我。我像是黑夜中的一抹影子,存在但不为人察觉。

就在我准备拉着萍萍离开时,周老师忽然喊住我。我内心一惊,却只发现周老师伸手递给我一样东西,只是萍萍落下的一副袖套。

我道了声谢,周老师正盯着我看。

“我感觉……”她犹豫了半晌,“你以前是不是也在我这学过画画?”周老师侧着脑袋,闭上眼睛冥思苦想。也许我的名字正在她的舌尖上,但这个名字的味道已经太过寡淡,早已不能为味蕾所分辨。

我说了自己的姓名,看到周老师的脸上慢慢出现恍然大悟的色彩。这色彩像滴入水中的墨汁,丝丝缕缕地扩大、下沉,慢慢把水染成一片黑色。

萍萍已经不耐烦地拽着我的手,用力将我往外扯。

我感到周老师仍在背后目送我们。

萍萍,终有一天你会走出这扇门,从此只在仰望天空的时候才能记忆起这段潮湿而明亮的光阴。

说不上她有没有认出我。